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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口述歷史要耐得住寂寞”———崔永元答《中國傳媒大學校報》記者問



  “我一直以來的理想是建一個這樣的口述歷史博物館:當你走進館 里,首先看到的一整面墻上都是電視屏幕,可能同時有一百多人在和 你說話。你可以戴上耳機選擇聽任何一個人講述的歷史,也可以通過 大屏幕觸摸進行檢索.”


  編者按:2012年,中國傳媒大學與崔永元合作成立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據(jù)了解,中國傳媒大學將提供一座約8000平米的獨立大樓,用于建立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和口述歷史博物館。兩年過去了,口述歷史博物館的建設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崔永元也于日前接受本報記者獨家專訪,談他的口述歷史,談他的母校情結,談他的寂寞堅守,談他的“長征”之路。中國傳媒大學校報記者(以下簡稱“記”):口述歷史在中國近乎空白,那您是如何接觸到這一口述歷史形式的呢?崔永元(以下簡稱“崔”):這要從2001年說起,當時我去日本NHK電視臺訪問,聽對方介紹說他們有個口述歷史資料庫,里面關于中國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我試著讓管理員找一下張學良的資料,對方很快就調(diào)出一段1931年9月21日也就是‘九一八’事變后第三天,張學良發(fā)表演講的視頻資料,整整30分鐘。張學良在演講中說:“委員長說,兩年之內(nèi),不把日本人趕出滿洲,就辭職。”這段視頻給人的刺激太大了,當時我很驚訝,日本竟然有這么豐富的口述歷史材料,而且很多和中國有關。
  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口述歷史影像資料館也給了我很大震驚,日本朋友給我看了一面墻,是中國56個民族的歷史,每個民族都有三四本書介紹,而且都是日本學者寫的,比如民族歷史、服裝文化,連玩具都有,甚至整個房子都被搬了過去。再看他們的影像就更震驚了,僅日本早稻田大學做的口述歷史就比整個中國做得還多。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口述歷史,我覺得我們自己也該有這么一個專門記錄過去的機構。開始時我很希望中央電視臺或其它有錢的機構能做這件事,但可能是我的口才太差了,用了近兩年的時間都沒有說服什么人。于是,從2002年開始,我自己組建了記者團隊,開始了針對電影、音樂、戰(zhàn)爭、外交、知青、民營企業(yè)等六個領域的采訪?,F(xiàn)在,我們的“口述歷史資料庫”里已經(jīng)有三千多人次的采訪,還收集到了大量珍貴的歷史資料。我們同時還開辦了《電影傳奇》欄目,制作了《我的長征》、《我的祖國》、《我的抗戰(zhàn)Ⅰ、Ⅱ》等一系列口述歷史專題紀錄片。記:您認為口述歷史相對于文字歷史其優(yōu)勢或優(yōu)點是什么?崔:打個比方,這就像是給一位盲人做了個眼角膜移植手術,手術結果還不足以讓他視力馬上恢復到2.0,但他能看到一些光影了。以前他只能靠觸覺、嗅覺或想象的東西,現(xiàn)在起碼分辨出真實的輪廓了。
  你也可以對比一下,看一個人的口述歷史視頻和你去圖書館看這些人的傳記感受有什么不同?這種不同就是口述歷史最大的優(yōu)點:真實感。光看文字你感受不到其中的語氣,聽到聲音你又看不見對方的表情,直到看到這個人在你面前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的時候,你才覺得踏實,因為這個東西真。除了談話內(nèi)容本身,你還能觀察到這個人真實的情緒。他是不是很高興或很悲傷?他講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是不是有隱瞞?他們對一個歷史事件的感受是不是和我們的情緒一樣?這都是你從文字里沒辦法直接感受到的。
  更重要的是,這種真實性可以一直延續(xù)到千百年之后。都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但真實的人物講述無法作假,起碼現(xiàn)在的技術手段還做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向后看,就是向前進”。我希望我們的口述歷史能為后代盡量多留下一些研究真實歷史的依據(jù),在他們想回頭看看的時候可以有跡可循,幫助他們前進。記:為什么會堅持做這么多年?崔:十年還算長嗎?我們做口述歷史要面對那么龐大的人群,還要記錄他們每個人經(jīng)歷的人生起伏,這是多少個十年都做不完的。也許現(xiàn)在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了快餐文化,習慣了過快節(jié)奏的生活做速成的事情,關心的也都是當下、眼前。但對于記錄歷史而言,十年遠遠不夠。
  僅就我們目前手里的幾個項目而言,這十年來我們始終在和時間賽跑,都還敵不上老人們?nèi)ナ赖乃俣?。而這些人一旦離開,我們花再多的精力和努力,都彌補不了歷史隨著人逝去的遺憾了。像哥倫比亞大學做口述歷史的唐德剛先生,他當年能采訪的人物是傅斯年、胡適、李宗仁,我們現(xiàn)在就只能羨慕但沒辦法做到了。還有之前我們差點就采訪到了呂正操將軍,但剛剛約完采訪時間十五天,老人家就去世了。這太讓人遺憾了!為了以后能多記錄些歷史,少一點點遺憾,我們也會繼續(xù)追趕著做下去。
  但反過來說,這十年對于我們團隊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堅守的過程。我常對大家說,做口述歷史要耐得住寂寞,這不是一個出名得利的事。我們對此也有心理準備,從來沒想過讓人在這干一輩子。你喜歡就干,不喜歡就走。這十年里我們的團隊也的確經(jīng)歷了一些人事變動,但很多人做著做著就把口述歷史當成了事業(yè),而不只是一個為稻粱謀的職業(yè)。十年前剛開始做口述歷史的時候,我們的團隊只有三四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增加到八十多人。他們中至少有一半人,你給他什么誘惑,他都不會走。記: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領域的研究卓有成效,您覺得有哪些經(jīng)驗是我們可以去學習的?崔:哥倫比亞大學1948年就創(chuàng)設了口述歷史,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具備相當?shù)囊?guī)模,而且可以對公眾開放,跟他們相比我們國家的口述歷史工作還非常落后。我們只能一直努力,力量很小堅持做下去就會越來越體現(xiàn)出價值。
  另外,他們已經(jīng)積累的口述歷史話題范圍也很廣泛,從慈善、政府、人權、傳媒、科學等各界重要人物的傳記性質(zhì)的采訪和美國民權運動,婦女解放與平等運動,反戰(zhàn)運動,法律史,婦女領導人的訪談都有涉獵,這得益于他們長時間中積累下來的優(yōu)質(zhì)的團隊,也得益于他們擁有的良好的研究環(huán)境。我們現(xiàn)在的團隊越來越專業(yè),環(huán)境也一直在改善,也開展了幾個大領域的口述歷史工作,不過相比而言還有巨大的推進空間。
  不過我們非常自豪的是,在影像口述歷史這方面,目前在大陸我們是做得最好的。包括哥倫比亞大學在內(nèi)的許多專家學者在我們這里也發(fā)現(xiàn)了讓他們驚嘆的史料,這讓我覺得還算欣慰。記:您為什么選擇將研究中心和歷史博物館建立在您的母校———中國傳媒大學?此次在我校建立口述歷史研究機構所針對的重點又是哪些方面?崔:首先一點,傳媒大學是我的母校,從感情角度上講,我更愿意和自己的母校合作;其次,是因為傳媒大學給出了一個好的合作條件,這一點我們不避諱而且很感謝。口述歷史不是個短期內(nèi)就能看到效果獲得效益的工作,以至于做口述歷史這十年多,我們已經(jīng)投入了近兩個億的資金,產(chǎn)出卻非常不成比例。而且這么多的錢都是我們自籌的,大多數(shù)來自于一些有遠見的企業(yè)界朋友的捐助,我一直感謝他們。所以這次中國傳媒大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座獨立大樓,用于建立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和口述歷史博物館,這樣就可以讓我們的工作更順利地開展,這就是我選擇這里的重要原因之一。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看中了大學這個學術環(huán)境。這個地方可以讓口述歷史盡可能保持學術的獨立,并且可以出更多的口述歷史學術研究成果;同時,通過在傳媒大學開設口述歷史專業(yè)學科,這樣就會讓口述歷史收集、研究、展示、傳播有了理論與實踐有機結合的土壤,這樣的局面,會更有利于口述歷史持續(xù)健康的發(fā)展。這是我們與中國傳媒大學合作建立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的深層原因所在,也是我們針對的重點。記:在您的母校建立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應該是您在大學推動中國口述歷史收集持續(xù)傳承的第一步,您對它未來有什么展望?您下一步將如何實行呢?崔:我一直以來的理想是建一個這樣的口述歷史博物館:當你走進館里,首先看到的一整面墻上都是電視屏幕,可能同時有一百多人在和你說話。你可以戴上耳機選擇聽任何一個人講述的歷史,也可以通過大屏幕觸摸進行檢索,比如檢索“抗日戰(zhàn)爭”、“抗美援朝”、“知青”等等,每個主題下都有許多人的采訪視頻……然后你可以進入我們的檢索機房,坐在計算機前查你想了解的資料。檢索的信息有文檔,有照片,有書籍,有視頻。我們還把許多重要的視頻資料做成了切片,比如你想查一位演員,可以查到他拍過哪些電影,也可以馬上看到所有電影里他的演出片段,還可以看別人的采訪中提到他的片段。
  同時,整座大樓里還有好幾個獨立的博物館。有關于電影的,有關于抗戰(zhàn)的,關于連環(huán)畫館的,甚至還有服裝博物館或不定期的特色展覽。這其中的電影博物館里面,又會分成許多以老影人為主題的小房間,展出他們的作品和老物件。看過那些口述歷史的資料,再看看這些真實的物品,會增強你對歷史的了解。如果你還是覺得不過癮,也可以到我們在全國各地建立的各個分館去看,每個館里都有許多珍貴的文物。
  這些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們團隊下一步要做的事。我們的口述歷史研究中心未來仍將繼續(xù)口述歷史的收集、整理和研究等,而口述歷史博物館將會把我們收集到的所有口述歷史影像和實體資料,建成數(shù)字化存儲檢索系統(tǒng),除了保存、歸類整理及永久傳承之外,還將面向中國傳媒大學全校師生及社會其他學術研究機構或個人開放,以供研究利用。把我們的資料都看過一遍之后,你基本上就是個歷史學家了,不過我可以很嚴肅的告訴你,一輩子你都看不完。
  我希望能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到我們努力的成果,希望你們可以在這個博物館里走近真實的歷史。當然我們更希望你們能作為志愿者加入到我們的口述歷史隊伍中來,一起做校對、做錄入,甚至選擇將來加入我們的團隊,共同把這份孤獨但偉大的工作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