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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雨看劍憶俠情——金庸與南開的緣分□陳 洪



金庸先生已歸道山,憶及他與南開、與我本人的幾次來往,感慨流年逝水,不勝唏噓。那是2001年,經(jīng)由朋友的介紹,我把金庸請到南開,聘為名譽教授,然后在南開大學、天津日報社分別搞了兩場講座。此外參觀了查家祖產(chǎn)水西莊的舊址,到中國大戲院聽了半場京劇,連來帶去總共六天。

在他要來的前三天,我突然接到教育部一個任務——到蘇州大學評估211的一個項目。不能迎接,有些失禮,當時就留了一首小詩道歉:“”先生蒞南開,我適訪東吳。千里緣何在,俠名滿江湖?!笔裁匆馑寄??就是非常巧。他到南開大學來,南開是我的母校。我去蘇州大學,蘇州大學前身是東吳大學,是他的母校。他到我的母校,我到他的母校,很巧合的。寫了這么一首小詩,算是道個歉。

金庸語言表達能力不太強,所謂的“口訥”,以致有人說他小說里《射雕英雄傳》的主角郭靖就有他本人的影子。由于講話能力不強,他一般作報告就是半小時到40分鐘,可在南開創(chuàng)紀錄講了兩個多小時,下臺的時候,他的太太非常心疼,就怕他累壞了。我想這和他與南開之間的特殊緣分有關(guān)。他這次到南開寫下一段題詞:“半個世紀前,予與南開失之交臂,今日得償夙愿,大快平生!”原來是抗戰(zhàn)期間,他曾被國民黨官辦的政治學院除名,聽到說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shù)風氣很開放,心向往之,就報考了西南聯(lián)大的南開經(jīng)濟研究所。但是由于囊中羞澀,路途不靖,最后沒有報到。這次南開聘他做名譽教授,他非常高興,對我說:“當年想做南開的學生沒做成,現(xiàn)在做了南開的教授,還是名譽教授!真是沒想到啊?!?/p>

除此之外,他跟天津也有特殊的緣分。金庸姓査。浙江海寧査家是大家族,歷史上出過很多名人,另外還是清代有名的鹽商。清代鹽的聚散地,南方是揚州,北方是天津——因為有長蘆鹽場。査家在天津曾經(jīng)有很大的產(chǎn)業(yè),包括一個園林,叫水西莊,是當時天津最漂亮的園林之一。以至于有紅學家——當然是天津的研究紅學的人,認為大觀園的原形之一包括水西莊。所以金庸一到天津就跟我講要去看看這份“祖產(chǎn)”,思古之幽情嘛。我就給他安排了。這個水西莊在紅橋區(qū),區(qū)委曹書記非常高興,說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所以搞得很隆重。結(jié)果水西莊只剩下了莊園門口的一個石獅子,別的早就都拆沒了。區(qū)領(lǐng)導請金庸先生留下墨寶作紀念,他就寫了一首小詩,叫《水西莊有感》,最后兩句是“前輩繁華事,后人想象中”。

這是和南開、和天津的緣分。再附帶說說和我本人的幾個小小的文字緣。說幾個是前后幾次的意思。如金庸去角逐諾貝爾文學獎,其中就有我寫的推薦信,一大篇,列了三個理由,可惜沒有成功。后來他去劍橋讀博士,推薦信也是我寫的,這次成功了。這就算扯平了。四年前,我出訪劍橋,還特意去見了他的博士導師麥大維,算是照應一下前緣吧。

最有趣的文字緣是在南開一起吃飯時,座中一個朋友就說起了金庸的文字的功底,說起了他作品的回目很巧妙,尤其是后期的作品。他說金庸先生,聽說您和古龍有過一次PK,古龍拿一個上聯(lián)來——“冰比冰水冰”,是不是把你給難住了?金庸先生就說了,道路之言甚不可聽,我跟他沒有那種交集,更沒有這件事情。結(jié)果另外一個人就說:“陳先生也有一個上聯(lián),在座的有幾個人都是這個聯(lián)語中的人物!當年重金征下聯(lián),不少名人來對獎金都沒領(lǐng)走,您想不想試試?”當然這是玩笑話了。金庸先生立刻興趣就來了。我這個上聯(lián)怎么回事呢?那是1995年南開大學換屆,當時新任命的校長侯自新,而非常巧的是同一年侯自新的夫人康岫巖出掌南開中學。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在歷史上都是張伯苓老校長辦的,可以說就是一家。南開當初是個系列學校,從小學一直辦到大學,包括男子中學、女子中學。建國后分開了,各自為政。中學是天津市管的,大學是部屬的,校長是由中組部和教育部來任命的。二人同年出任校長,就是太巧了。那年年底的一個聯(lián)歡場合,我靈機一動出了個上聯(lián),懸賞征下聯(lián):“一門二校長,侯門難開”當時絕對是靈機一動,事后一想,這個聯(lián)表面看著很淺白。其實里面“消息埋伏”甚多。從最簡單的層面,上下兩截的“一門”和“侯門”呼應,“二校”和“南開”呼應。一門,哪一門?侯門;二校,哪一校?南開。更主要的是一說到“侯門”,很自然的就會想到一個成語———“侯門深似?!?。而南開校史上有很有名的一個掌故,就是諧音“難開”。老校長有兩段話很有名,一段“可毀滅者,南開之物質(zhì),不可毀滅者,南開之精神”。另一段話是“南開南開,越難越要開”。所以南開有個諧音,就是困難的難,難開。于是跟“侯門深似?!庇诌B上了。侯門深似海,可以理解為南開的門檻挺高的,不是很容易進來的,所以侯門難開。當初實在是“妙手偶得之”,過后一看挺有味道,挺有難度。金先生聽了來龍去脈,就閉目不語,過了幾分鐘,就拿過一張餐巾紙,寫了下聯(lián):“六朝三故都,大江東去”。他是拿南京來對南開:自六朝開始,三度成為國都,“六朝三故都”。大江東去,南京很容易想到長江,拿這個大江東去的“東”,對我這個侯門南開的“南”。這些地方都挺巧。但是呢我那幾重“消息埋伏”卻沒有:上下之間沒有呼應,也沒有諧音,也沒有歷史的故實,也沒有成語。當然,大家還是都說:“對得太好了,陳先生,你趕快兌現(xiàn)你的這個承諾吧?!苯鹩构恍Α?/p>

這件事有趣的是后續(xù)的兩件事。一個是午餐結(jié)束之后,康岫巖校長跟我說,你們都認為查先生對得不好,但是實際上里面很有奧妙。他的下聯(lián)有兩個非常奇妙的地方:一個是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不是同時建校,中學的時間要早15年。但是很巧的是,他夫妻兩位出掌南開,都是第六任校長。而南開系列的學校,當初是分布在三個省區(qū),即天津、云南、四川,六朝三故都的“三”也有著落了。更有意思的是,你這上聯(lián)說 “一門二校長侯門難開”,我跟我們先生都是校長,憑什么你就說“侯”門?金庸先生把你這個短板給補上了——以南京來對,南京史稱“建康”,把我這“康”嵌在里面了。當時,我聽了以后,非常驚訝,冥冥之中若有數(shù)在呀。

另一個是過了五年后,我到香港去參加蒙民偉先生的一個活動。他給南開的學生提供一筆獎學金。儀式結(jié)束后晚餐,我和金庸先生夫婦坐同桌。金庸先生就跟我講,說上次我去南開,你弄了一個上聯(lián)來難我,我當時要還擊你,沒來得及咱們就分手了?,F(xiàn)在見面了,要再續(xù)前緣?有個謎語,請你猜一猜。他的那個口音我聽不太清楚,場面又嘈雜。我就說請你寫下來好了。他就把菜單翻過來寫了。老先生很有趣,他不小心把謎面和謎底寫到一起了,寫的是:“陳洪先生校正:詩圣有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蕭蕭下者,陳也,長江滾滾,洪也。弟金庸”。其實他本來的意思是要出一個謎語,就是杜甫的《登高》詩里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兩句,猜一個人。如果我猜不出來,他就會說“其實就是你呀”。為什么呢?南北朝的宋齊梁陳,齊、梁皇帝都姓蕭,蕭蕭后邊就是陳霸先做皇帝了了,所以說“蕭蕭下者陳也”。長江滾滾,發(fā)洪水了,就是“洪”也。結(jié)果呢,一著急,把謎底寫出來了,就沒能難著我。

這個小事情很有趣,反映了金庸先生性格的另一面,童心的一面。那么大年紀了,已經(jīng)過80歲了,過五六年了,在心里還總惦著這段事,還要略爭勝負,實在是一個很難得的事情。當然也看出文人特有的情趣。

這個小小的文字緣,也是我們回憶金庸先生的南開情緣的一個契機吧。(題圖照片為2001年金庸受聘南開名譽教授后作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