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溫儒敏教授應山東大學文學院之邀為大家?guī)砹祟}為“‘文學生活’概念與文學史寫作”的學術講座。講座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針對博士研究生入學后如何盡快進入學術研究的狀態(tài)提出建議；第二，簡談“文學生活”的概念與意義，及其對文學史研究的種種影響。
　　對博士生進入研究狀態(tài)的幾點建議
　　第一，博士研究生應力爭在四年之內形成自己的研究格局，這是比較高的標準。比較低的標準是花四年的時間完成論文，答辯過關畢業(yè)后找一份工作。但是，培養(yǎng)研究生標準應該定得高一些。什么是研究格局呢？它包括個人的研究興趣，關注的課題、領域，采用的研究方法等。著名學者王瑤曾說過，一個博士研究生學成之后，一般用上十年左右的時間，大體可以在專業(yè)方面擁有一定的發(fā)言權。獲得發(fā)言權，靠實力、靠研究成果，最重要的是靠同行評議。如果在你的學科領域，別人一提起來某個課題，就知道是你做的研究、是你較為擅長的方向，才叫有發(fā)言權?？梢哉f，博士論文是博士生日后進入學術研究領域的“門票”。擁有“門票”，進入“領域”以后，能不能展示出自己的研究格局，得到同行的認可，還是要看自身的實力和論文的質量。現(xiàn)在有不少博士論文完成后，就直接存進圖書館，即使后來得以出版，也沒有什么人過問。將來遇到同行詢問：你是研究什么的？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就是沒有形成研究格局。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在研究生階段，選取的研究范圍、寫作的論文，沒有達到相應的要求和質量；二是選擇的研究題目有問題。研究格局和博士論文的選題與寫作，關系非常大，一定要重視。博士生的選題要謹慎、認真，一旦確定下來，就奔著這個方向做研究了。這不只是能不能畢業(yè)的問題，它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影響到一個博士生今后在這個學科的位置。因此，博士論文的選題要適合自己，應該選最能發(fā)揮自身特長、最愿意去下功夫做的。據(jù)說有些同學，讀到博士第三年才匆匆忙忙確定題目，這樣“硬做”論文，即使最后僥幸通過了答辯，也是很別扭的。
　　研究格局一定要適合自己，做博士論文要有強烈的問題意識。有些同學在博士一年級確定論文選題的時候，總是在想哪個題目沒人做過，哪個題目比較容易通過。如果老想這樣的問題，格局就小了。一年級的博士生，不要在入校后就一頭扎進某個課題中去，而應該先大致熟悉一下本學科、本專業(yè)的狀態(tài)，包括它的歷史、現(xiàn)狀、熱點、爭議點等，然后再去尋找“縫隙”，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有前景的“生長點”。與此同時，作為文科老師，導師也應該幫助學生去尋找，不要輕易地帶著博士生做課題，草草了事，這樣對學生的發(fā)展也不利。
　　第二，博士生必須有自己的目標和計劃。計劃分為長計劃和短計劃，長計劃可以是四年的學習計劃，短計劃可以是一個學期、甚至一個月的?，F(xiàn)在每一位碩士生、博士生都有自己的培養(yǎng)方案，有的培養(yǎng)方案不一定是經(jīng)過認真準備的，亦不是很有針對性。學生應該和老師商量，制定一個適合自己的研究計劃，按照計劃來約束自己。沒有目標、沒有計劃的人，做事拖拖拉拉，成功率是很低的。除了聽英語、政治和專業(yè)課之外，如何協(xié)調、利用好時間，主要補哪方面的知識短板等，都應該包含在計劃之內。
　　今天的社會比較浮躁，外界的誘惑太多，人們的時間都切分得很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學生，雖然天天搞政治運動，也能擠出不少時間來讀書?，F(xiàn)在生活好了，假期多了，學生放長假回校就得花很多天收心。時代在變化，生活狀態(tài)隨之改變，但想要做學問的話，依舊是要下苦功夫的，靠投機取巧絕對不行。
　　第三，要給自己定一個書目。有的老師非常負責，會認真了解學生的情況，提出閱讀建議；也有的老師特別忙，顧不上為學生列書單，這不能完全責備老師。作為博士生，可以自己列書單；可以主動和老師商量，共同列出一個有針對性的、適合自己的書目。一定要重視書目，入學后兩個月內就應該解決這個問題。
　　閱讀書目應該包括三個部分，好像三個同心圓圈。最外圍的部分應關注相關學科。譬如說，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是先秦兩漢，相關學科是什么呢？此外，現(xiàn)當代文學、文學理論、古典文獻學，甚至歷史學、哲學等學科的拓展閱讀，都是外圍部分。最外圍的圓圈很重要，往往也是短板，現(xiàn)在常說很多學生讀書太少，意思是這個圈不夠大。第二個圈應與專業(yè)方向直接相關，包括該方向一些代表性專家學者的研究著作，以及業(yè)內認為必須要了解和閱讀的書目。還以古代文學為例，做先秦兩漢方向的，基本功得過關，如果連古書都沒讀過幾種，連古漢語都不過關，怎么搞研究呢？古代文學里的魏晉、唐宋、元明清、近代幾個分段的書也要讀，可能不如先秦兩漢那么專，但必須要有所了解。第三個核心的圈，就是博士論文、研究格局以及可能感興趣的地方。其實，最外面的那個圈，范圍可以更廣，多讀一些雜書，尋找一些觀點、理論的刺激，讓自己的思維活躍起來。讀一些和自己專業(yè)沒多大關系的書，比如一些理工類學科的發(fā)展史、科技史等，讀完之后，對人、時間和空間的感覺會有所變化，某種意義上世界觀也會改變。
　　現(xiàn)在有少數(shù)研究生一入校就做論文，讀書指向性很明確，這是“職業(yè)性閱讀”，而不是自由閱讀。自由閱讀是沒有目的的，它可以滋養(yǎng)心靈，讓思維豐富活躍。如果是有目的的閱讀、為做論文閱讀，論文是寫出來了，但肯定是沒有“活氣”的，結果是造成思維定格了，習慣形成了，還搭上了三四年的時間。還有部分研究生，招進來以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閱讀面太窄，連基本的知識都不懂，這些學生畢業(yè)后很可能要去教書、搞研究的，讀書少怎么發(fā)展??？所以說，讀書非常重要，定書目也很重要，定的書目還要兼顧拾遺補缺。讀拾遺補缺的書目花不了多少時間，也不需要太深的研究。
　　第四，注意研究方法。研究方法多種多樣，現(xiàn)在西方學界的一些觀點、甚至漢學家的研究方法都已進入中國。各種研究方法都可以接觸，但最主要的還是找到適合自己論文題目的方法。如果用一種很新的西方文學理論解讀李白的詩，乍一看可能挺有意思，但這種理論未必適合解釋唐代詩歌。
　　要特別注意讀書方法。首先本專業(yè)最基本的書要認真讀，本科、碩士階段沒有好好讀的，到了博士階段，必須加班加點認真補上這一課。有的博士生連《論語》《孟子》都沒有完整讀過，《左傳》也僅僅是在中學讀的那幾篇。北大陳平原教授有次考試出了一道題：從中國文學作品當中選取篇章來解釋一下什么是“諷刺”。結果百分之九十的學生選的例子是《儒林外史》中的篇目《范進中舉》。這說明學生的閱讀存在很大的問題?！斗哆M中舉》是中學教材里選的篇目，只知道中學學的篇目，本科似乎沒有好好學。
　　其次，讀書要注重知識結構的相對完整。做哪個專業(yè)方向的研究，就要把與專業(yè)相關的書通讀一遍，不要零敲碎打，更不能到用時才去搜百度。博士生如果遇到不懂的問題臨時找百度，依靠百度搜索來寫文章，是絕對不合格的。可以利用百度作為線索尋找資料，但靠百度填充知識缺陷，是不可靠的。要熟悉基本的知識結構，提及某個有關中國文學、文化方面的問題，十幾秒鐘內定位到哪一本書的哪一部分，才是本事。這個能力本應在本科階段就培養(yǎng)起來，但現(xiàn)在連博士生也需要提高。
　　再者，要善于將精讀和瀏覽結合起來。有很多書可以讀得很快，瀏覽之后有個印象，不需要讀得特別精細。有些人從小學中學讀到博士，讀書還是很慢。沒有大量的快速閱讀來拓寬知識面，思維也活躍不起來。近期教育部正在組織編寫中學語文教材，編入了多種閱讀方法，要教中學生拆讀、跳讀，學會比較閱讀。有些書讀過留有印象，也許哪天就能用到，即是用不到，讀過的內容也會沉淀下來，成為知識結構中潛在的部分。最后，要做讀書筆記。有很多書很厚，要學會快速地把書讀薄。讀書筆記可以記在紙上、錄入電腦，做卡片也是很好的。把讀書卡片做上編號，分成幾層目錄，用的時候像打撲克似的，找起來或許比電腦里的文件夾更直觀些。記錄卡片的過程中，也能沉淀一些知識，雖說是一個笨方法，其實也是一種思維的訓練。
　　此外，還有一個做研究的小方法。研究某個問題，可以找一篇相關的概論來看，概論要快速瀏覽，掌握大體的輪廓，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單元和線索，順著線索去找代表性的作品來看。假設我要探討《詩經(jīng)》的某個問題，也沒有接觸過《詩經(jīng)》，可以借一本研究《詩經(jīng)》的代表性小冊子來讀一讀，順著書中提供的線索找一些研究《詩經(jīng)》的論文來看。學現(xiàn)代當代文學的學生要看一些原版書、古舊的期刊之類，學古代文學的要看線裝書，這樣才能把自己拉回到歷史的狀態(tài)當中去?？傊?，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把多種讀書方法一并用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講要比做四年的論文還重要得多。
　　第五，正確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ヂ?lián)網(wǎng)為人類的交流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但對于做學問的人來說，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要十分謹慎。不要拼貼化、碎片化地利用網(wǎng)上的資料，碎片式的拼貼會影響我們的研究和思維方式。在網(wǎng)絡上查找資料，結論往往是一步到位，只有結果沒有過程，中間缺少了做學問的感覺，這樣一輩子也摸不著做學問的門?；ヂ?lián)網(wǎng)可以作為一個工具來用，但是不要過度地依賴它，什么都圖方便。做人文社科的學問有它自身的樂趣，有時候過程是很美麗的。
　　第六，要尋找目標感，擺正心態(tài)。博士學業(yè)期間的目標之一是做學問、寫論文，但最好有更遠大的理想，有社會關懷和某種使命感。目標定得高一些，或許做研究的動力會成倍地增長。國家培養(yǎng)一個博士生不容易，未來應該為國家、為社會做一兩件實實在在的、有貢獻的事，不要只是為了自己生活得體面富足。還要懂得感恩，要感謝父母師友，感謝幫助過你的人，感謝社會，不要成天抱怨。如今中華民族有了一定的實力，國家發(fā)展得也很不錯，普通百姓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但是還有很多問題未能解決，我們應該關注社會，支持國家，做好自己的事情，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做學問固然很好，但做學問也是有殺傷力的。有的人做學問特別專注，就可能學“傻”了，生活上和精神上似乎不太正常。博士生在求學的四年里，要盡量擺脫流俗的文化，要生活得陽光、健康一點?，F(xiàn)在研究生中有精神問題的人占的比重加大，焦慮癥、抑郁癥都有，甚至有人想自殺。有數(shù)據(jù)顯示，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北大，去精神科看焦慮癥的人大約占百分之一，現(xiàn)在這個比例大約是百分之十七。寧可學問做不好，也要做一個正常人。要培養(yǎng)自制力，注意心理健康，四年靜下心來，平平安安度過最好。
　　“文學生活”概念與文學史寫作
　　第一，關于“文學生活”的概念和意義。作為學術概念，它主要是指社會生活中的文學閱讀、接受、消費等活動，也牽涉到文學的生產(chǎn)、傳播、讀者群、閱讀風尚等，它是文學在社會生活各方面表現(xiàn)、影響、滲透的情況。專業(yè)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文學研究，譬如作家寫小說，詩人寫詩，評論家發(fā)表批評的文字，是文學生活的一部分；文學史家進行文學歷史的寫作，涉及文學的教學活動等，也可算作廣義上的文學生活。但“文學生活”這個概念，主要不是指這些相對專業(yè)的活動，而是關注社會上的文學生活。以前學界對“普通國民的文學生活”關注比較少，因此“文學生活”的概念是帶有“文學的民生”的含義的。文學生活的核心之一是文學消費，普通民眾是怎么讀文學的，他們是怎么期望文學的，這些問題都很有針對性。幾乎每一個人都有文學生活，只不過大多數(shù)人不一定能自覺地意識到。家長教孩子讀詩詞，是文學生活；大學生在微信上看文章、看好玩的段子，是文學生活；你的父母在家看電視連續(xù)劇，還是文學生活?？傊岢觥拔膶W生活”這一課題，主張走向“田野調查”，實際上是想要了解普通民眾、社會大眾對文學的接受、消費和訴求等方面的情況。
　　“文學生活”的提出，對研究生選擇課題也有一定的啟發(fā)性?，F(xiàn)在文學研究多少存在陳陳相因的問題。天下的題目似乎都被別人做得差不多了。學術界現(xiàn)在有“兜圈子”的情況，即在“作家作品—批評家—文學史家”的圈子里轉來轉去，圈外普通讀者的反應好像就沒什么人去關注了。還以唐詩為例，多數(shù)人選擇研究唐詩的產(chǎn)生、流變、對后世的影響等，這些題目很快被做完，但有個方面少有人關注并做過比較實在的研究，就是唐詩在中國人的文化和精神生活結構里，到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四大名著中的《三國演義》，大多數(shù)人都在關注它的版本、語言、藝術特點，書中的“義氣”對傳統(tǒng)中國人的精神結構的影響也很大，至于《三國演義》和當代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關系，就很少有人系統(tǒng)地調查研究了。再比如莫言，近年來學界研究、評論這位諾獎得主的文章、專著不少，或探討其作品特色，或評說其創(chuàng)作淵源，或論證其文壇地位等，大多也都是圍繞莫言的創(chuàng)作而發(fā)生的各種論述，普通讀者如何“消費”莫言、莫言在當代國民“文學生活”中構成何種程度的影響，需要人去關注。
　　在文學研究和閱讀中，讀者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讀者也分為理想讀者和非理想讀者。非理想讀者就是專業(yè)讀者，他們的思考和研究是從專業(yè)角度出發(fā)，比如從文學史、文學理論的角度來切入，這與普通大眾非專業(yè)的接受有很大不同。沒有受過文學訓練的人有時候可能就是理想讀者，他們的閱讀是一種自然的反映。我們做過調查，大家所熟知的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不光在大學的圖書館里，就是在社會上的圖書館中，出借率也是最高的。是大學生和農(nóng)民工人群中，閱讀量最多的書目之一；該書自出版至今三十多年，一直暢銷不衰。但是，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和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編寫的當代文學史教材，以及其他幾種當代文學史書目，對《平凡的世界》一書幾乎都不怎么提及，即使提到也只是出現(xiàn)在頁下的注解當中，或者正文中僅有只言片語。這就是專業(yè)讀者和非專業(yè)讀者的區(qū)別。有的專業(yè)讀者說，《平凡的世界》藝術性不是很高，文字中充斥著一些套路，但不能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這部作品擁有相當多的讀者，感動、激勵了許多讀者。
　　文學的功能是多種多樣的，有認識功能、教育功能，還有審美和娛樂功能。唐詩就含有娛樂的功能，它的格律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游戲。現(xiàn)在專業(yè)閱讀是高端的、引導性的閱讀，但有時候也是不全面的，沒有兼顧到普通國民的閱讀，所以我們提出“文學生活”，也是希望被考察的“接受主體”，不要只是批評家與學者的專業(yè)反應，不要只局限于報紙刊物上發(fā)表出來的研究、評論文章，可以適當吸收“接受美學”的精義與方法，但也要拓寬眼界，照顧到普通讀者的反應，這樣才是更完整的“文學接受”研究。應該說提出文學生活的概念和意義，可以給研究者拓展思路。
　　第二，“文學生活”的提出將豐富文學史的寫作?，F(xiàn)當代文學史大約也就百年，由于受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大部分文學史的編寫模式都是“思潮流派”加上“作家作品”，極少有人關注到普通讀者的反應和當時文學的消費情況。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一書的體例也是“文學思潮、作家作品、文體”三維結構，幾乎都是圍繞作品、評論來進行的——討論一位作家，就是分析鑒賞這位作家的代表作，說明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與貢獻，使用最多的材料還是評論家的言說，很少照顧到一般讀者的反應。書中談魯迅的一章提到了《阿Q正傳》一文九十多年來讀者接受的情況，但此處提到的“讀者”也幾乎都是指批評家，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F(xiàn)代文學史上有一位文人郁達夫，曾經(jīng)擁有巨大的讀者群。郁達夫有點像現(xiàn)在微博的作者，有很多“粉絲”跟蹤閱讀，但現(xiàn)在的文學史并沒有把“郁達夫熱”這一狀態(tài)完整地反映出來，也未將它作為一個熱點來討論。今后文學史的寫作應該拓展一點，除了同作家、批評家、文學史家對話，還應該關注同時期大量匿名讀者的閱讀行為，以及這些閱讀行為流露出來的普遍趣味、審美與判斷，不要只寫評論家的闡釋史，也要寫隱藏的群體性的文學活動史。再比如茅盾的《子夜》，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讀者會有什么樣的反應？現(xiàn)在中學生、大學生如何讀《子夜》？他們喜歡或者不喜歡，讀得進去或者讀不進去，可以把這些狀況寫進文學史里。今后文學史的寫作如果加上這樣的內容，就更豐富了。
　　第三，文學生活研究的眼界，要求我們在研究方法上進行調整。文學生活的研究會拓展我們的視野，它具有跨學科的特點，既是文學的研究，同時也是社會學的研究，亦可以稱之“文學社會學”。文學生活研究關心的并不僅是專業(yè)人士的閱讀個性，而是眾多匿名讀者的自然反應，包括普通讀者、文學生產(chǎn)者和傳播者，文學活動變成了社會化的過程?？梢酝ㄟ^調查問卷、個案調查、訪談，收集、統(tǒng)計、分析大量的數(shù)據(jù)，來論證某個事實。文學生活的研究是有難度的，需要具備某些跨學科的知識與能力。前幾年山大文學院的幾位老師一同幫忙做了些調查，通過問卷、樣本來做數(shù)據(jù)分析，結合了社會學的很多知識和方法。這對于中文系的師生來說是一個考驗，我們以前都是習慣從書籍、報紙刊物里尋找材料。這樣一來，中文系的學生就需要認真上一些社會學的課，希望博士生在做文學生活研究的時候適當學一點社會學、心理學的知識，這也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也可以邀請社會學、傳播學等學科的專家加入“文學生活”的研究。
　　第四，文學生活研究可能會引出大量新的課題。由于文學生活關注的是文學的生產(chǎn)、傳播、閱讀、消費、影響等，還關注社會文化生活或人的精神結構的某些部分，這樣一來文學研究就將展示它的新生面。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涌現(xiàn)出了一些作品，像《青春之歌》《紅巖》等，都有過巨大的社會影響?，F(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讀過其中的一兩本，但覺得其中某些情節(jié)不能理解，為什么當年他們的父輩、祖輩那代人會那么瘋狂呢？是因為意識形態(tài)嗎？是立足政治的宣傳行為嗎？并不是。這些書滿足了那一代人的審美需求，不能說那時的審美就低級，現(xiàn)在的審美就高級，審美是有時代性的，但并無高下之分?！肚啻褐琛酚?958年出版。那時候學校也沒有錢大批買書，就買了幾本，老師們把其中一兩本撕開，從頭開始，每天往布告欄上貼，今天貼二十頁，明天貼二十頁，同學們每天像看電視連續(xù)劇一樣看那二十頁，就這樣把《青春之歌》讀完了。“三紅一創(chuàng)”“保林青山”等文學作品，對那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影響很大，滿足了他們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審美心理，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F(xiàn)在討論《青春之歌》，有沒有考慮那一代人的審美需求呢？所以文學生活，要尊重歷史，要回到不同時期審美生活當中，做認真的調查研究，我們有理由期待那種知人論世的文學史，期待那種能真實顯示曾經(jīng)有過的文學生活的“圖景”。
　　當代的文學現(xiàn)象也有很多是值得研究的?，F(xiàn)在我國每年生產(chǎn)三千多部小說，小說怎樣發(fā)行，如何生產(chǎn)、銷售，怎么傳播，什么人在讀，暢銷小說到底在哪里引起了讀者的興趣和關注，普通讀者的反應和批評家的評說之間存在哪些差異，以及暢銷書、通俗文學的產(chǎn)出與“出版工作室”及“圖書銷售渠道”的關系等話題，都值得去關注。在做文學生活調查的過程當中，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改變我們刻板印象的現(xiàn)象：有些農(nóng)民工，可能僅是初中或者高中畢業(yè)，他們讀書的情況，甚至比一些公司白領都要好，當然可能他們多半是讀小說，不是特別深奧的書。中、小學生讀者群當中，作品最暢銷的一位作家叫楊紅櫻，她的筆下有馬小跳這樣深受低齡讀者喜愛的人物。當下暢銷的雜志也有很多，如《故事會》《知音》《家庭》《意林》《讀者》《萌芽》等，都可以探討一下，它們?yōu)槭裁磿充N。去年遇到一位博士生，研究“《知音》現(xiàn)象”：《知音》雜志月發(fā)行量達600萬冊，居世界期刊發(fā)行量第五位。調查發(fā)現(xiàn)，《知音》的讀者群以三十多歲的中青年女性居多，多數(shù)是公司職員；受教育水平為大專及以下水平的讀者占較大比例。這種社會各階層群體的文學閱讀情況研究既有趣、也很有價值。據(jù)山大提供的某次抽樣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當下有93%的中學生知道郭敬明。了解郭敬明的主要渠道是閱讀郭敬明的作品及其編輯的書刊，其次是通過電視、網(wǎng)絡、同學朋友介紹等。有受訪者談道，在中學校園，幾乎人人都在看郭敬明的作品，但很多學生對郭敬明的大紅大紫難以理解，都是在從眾心理和好奇心的推動下接觸郭敬明的作品的。為何會出現(xiàn)“郭敬明熱”？從文學角度看，郭敬明會講故事，其作品多寫青春校園的曲折離奇故事，與校園現(xiàn)實生活有距離，甚至有意“對抗”現(xiàn)下的教育，使得青春期有些叛逆心理的中學生頗為向往。而其“一半明媚，一半憂傷”的文字，對于中學生來說又有獨特的吸引力，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調動中學生參與文學生活的積極性，但是過度模仿也使“郭敬明熱”顯得復雜。這也是千百萬中學生的“文學生活”，是值得研究的題目，可惜我們關注不夠，很少真正重視并且進入孩子們的精神世界。
　　第五，其他學科也可以引入文學生活的視野。當年聞一多研究《詩經(jīng)》，人們覺得很新鮮。他應用了人類學、民俗學等學科的知識，采用了對文學生活的“反顧”的方法——回到古代研究古代文學作品，用樸素的推理尋找《詩經(jīng)》在當時產(chǎn)生、傳播的情況。西周時期的人怎么讀《詩經(jīng)》中的作品，《詩經(jīng)》對當時以及秦漢以后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是如何起作用的，這就是文學生活的研究。還有賦體文，以前的文學史認為賦是貴族的作品，是形式主義的歌功頌德，對它的評價普遍偏低。但賦這種文體形式，對中國人的語言習慣、精神生活和文化形態(tài)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一點兒也不比詩歌對國人的影響小。像門板上貼的對聯(lián)，寫作時的排比句、四字句，與賦對中國人思維結構的影響都有關系。北宋著名詞人、以“白衣卿相”自詡的柳永，他的詞作上承敦煌曲，多用民間口語“俚詞”，下開金元曲，又喜用新腔，旖旎近情，在當時流播極廣，是“流行歌曲”，與溫柔敦厚的“詩教”是相悖的，自然不登大雅之堂。對柳永就不能止于文本分析，而一定要適當聯(lián)系和想象當年的“文學生活”，才比較貼切到位。首都師范大學吳淑玲博士出了本著作《唐詩傳播與唐詩發(fā)展之關系》，書中討論了唐詩傳播的物質載體——紙張、詩板、詩碑和詩屏，非物質載體——音樂，唐詩傳播的制度憑藉——驛傳，唐詩傳播的社會風氣——傳抄；討論了唐手寫本詩文的版式、裝幀，唐手寫本詩文與宋代印本詩文版式、裝幀之關系。還特別討論了唐代的詩歌傳播渠道，包括官署與官員的匯集和播散，士人之間的互相交流，唐代書肆經(jīng)營的唐人詩集，民間的傳寫、誦讀和傳唱；討論了唐人的詩歌傳播趣尚，包括從唐人選唐詩、從唐人詩序、從敦煌詩文寫卷幾方面看唐詩傳播趣尚；還討論了唐詩如何“詩化”了唐人的生活。全書全面地再現(xiàn)了唐詩的傳播世界，也就呈現(xiàn)了唐代“文學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這樣的研究顯然走出了歷來只注重文本文獻考索或者源流梳理的路數(shù)。建議古代文學方向的博士生們，可適當關注文學作品在當時與當下的巨大影響：它是從哪些方面、什么程度上進入了人們的文化生活，讀者們又是怎么消費它的。
　　近期正在修訂的部編版中小學語文教材，古詩詞占的比重在增加。孩子從小開始讀詩，家長們愛讓孩子讀王維、李白、杜甫，而不讓他們讀艾青、郭沫若、穆旦，為什么呢？現(xiàn)當代的詩人們寫的就不好嗎？不見得。穆旦的詩歌所表現(xiàn)的維度和深度有些是超過唐詩的。這里其實有一個文化心理積淀的問題，存在一種對古典文化的尊崇感。但新詩也存在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二十歲上下的大學生，愛寫、會寫古詩的不多，談戀愛的時候都要寫比較好懂的現(xiàn)代詩。
　　第六，文學生活研究要特別關注自媒體時代的變化情況。前幾年我們與北京大學合作做了一個調查，調查網(wǎng)絡文學是如何生產(chǎn)、靠什么支撐的。有北大的博士生“打入內部”，化作網(wǎng)絡寫手，之后覺得受不了，因為每天都得寫大量的文字，批量生產(chǎn)。當下讀網(wǎng)絡作品的人很多，網(wǎng)頁點擊量直觀地反映閱讀量的多少，這是傳統(tǒng)文學沒有遇到過的現(xiàn)象。某讀書類網(wǎng)站上，對錢鐘書的《圍城》就有13萬余人參與評論，余華的《活著》有近9萬人評論，路遙《平凡的世界》的評論也有6萬8千多條。這些評論真實地反映了各層次、各年齡段讀者對一部作品的不同看法，這些來自非專業(yè)人士的讀書感受和評價也許沒有專業(yè)評論家的深邃，但卻貼近廣大受眾，可以做量化統(tǒng)計。
　　網(wǎng)絡文學是個新課題，它無法替代傳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和讀者接受在網(wǎng)絡時代也會發(fā)生重大變化。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即時互動性是網(wǎng)絡文學區(qū)別于傳統(tǒng)印刷文學的一大特點。商業(yè)化、市場化與文學審美特性之間的矛盾是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必然導致的矛盾。文學網(wǎng)站由文化產(chǎn)業(yè)資本掌控，網(wǎng)絡文學的發(fā)展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藝術與商業(yè)資本接軌與磨合的過程。沒有幕后金融資本與傳媒市場的成功運營，網(wǎng)站無法生存，網(wǎng)絡文學也將無從依傍。但網(wǎng)絡作品的許多積弊也與文學市場營銷、有償寫作、付費閱讀、網(wǎng)站商業(yè)經(jīng)營等文化資本對利潤的追求有關，使網(wǎng)絡文學應有的藝術品格難以確立。因此，網(wǎng)絡文學需要嚴謹?shù)奈膶W批評的介入，但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無論是其批評方式，如社會學批評、形式主義批評、心理學批評等，還是其有意滲入民族和國家意識，借文學來抒發(fā)對社會歷史和生活感受的立場和批評內容，在肆意揮灑的網(wǎng)絡文學面前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文學批評必須積極探索建立一種適應于網(wǎng)絡文學的新批評模式。從“文學生活”切入，可能是一種有效的角度。
　　學術圈要解放思想、活躍思維，有時候往外邁出一兩步就能找到新的題目，就是新天地。學院派的研究有其長處，腳踏實地，講究文化的積累，規(guī)范性很強。作為老師應該允許年輕人做研究寫文章時，有新的思維，有新的時代特色，應該為他們未來的發(fā)展打開一個新天地?！拔膶W生活”的提出是一種思路和方法，目前山大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的部分老師在做有關文學生活史的課題，這是很誘人的一個題目，要大力支持。希望其他專業(yè)方向的研究人員也關注文學生活的課題，也許這樣一來學生尋找題目也容易，在學術上也會有一些新的生長點。 （整理：文學院 仇子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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